当发现自己成为小说的角色,不知王石、冯仑、潘石屹、张欣会作何感想。 2009年1月,作家王刚在《当代》上发表长篇小说《福布斯咒语(上)》,近乎恶作剧地给主角们起了这样的名字:地产商冯石、海归姜清(来自高盛)、银行家周冰雪……对了,还有恒石公司和北京东三环外的酱油厂楼盘。编者按毫不掩饰地说:“要了解上一代民族资本家请看《子夜》,要了解新一代民营企业家请看《福布斯咒语》。” 这句广告很拙劣。用文学来解释经济现实,怎么听怎么虚妄。但事实是,以企业家、经济人物为原型的小说正在中国成为一种文学现象和商业现象。 2006年,余华《兄弟》里的李光头被人比附成黄光裕,其“妖魔化”民营企业家所激起的批评浪潮使它成为中国近年来最具争议的小说。去年,邱华栋的《教授》让人禁不住联想:里头说的“巫师”、“叫兽”到底是哪个经济学家?2009年,邱华栋以自己十余年财经记者的阅历,正在准备写一个以民营企业家纷纷倒台为背景的当代长篇。地产商黄怒波也很动心,表示五到十年之内要完成一部以商人和经济学家为主角的小说。 当然,《福布斯咒语》是其中最卖点十足、明火执仗的,它把中国商界最近的事、最熟悉的人都直接拿来改编,而且还有“福布斯富豪榜”这一最吸引眼球的背景——王刚对《中国企业家》说,他设想的另外一个题目叫“中国企业家咒语”(“胡润咒语”太不好听了)。 和20年前的《乔厂长上任记》、《新星》不同,这些新商战人物更多是另一种悲剧,他们不是逃跑、欠债,就是被抓。资本时代的文学似乎给企业家下了一个咒语:要追求财富,过程必然是痉挛,结局必然是窘迫,总之是充满罪恶的。 但另一个事实是,自1978年以后,经济现实发生了巨大变化,可是以企业家、经济人物、新派教授为主角,同时又具备一定文学品质的小说并不多。“这和作家本人的经历、素养有关。在三十年大变革中,作家自己都变成了边缘人,他没法进入这个阶层,也就很难塑造这样的形象。”邱华栋说。 王刚则不同,他是既得利益者,是“中国作家里最早买别墅开宝马的人”。整个九十年代,他像那时很多的知识分子一样下海经商,无意中成了一个“卧底”,他编剧《甲方乙方》、《天下无贼》,《福布斯咒语》是“商界无间道”的新样本。 诅咒还是忏悔? 让一个作家一五一十地解释自己的小说,这要求实在粗俗。余华以在美国出差为由婉拒了《中国企业家》的采访——这位先锋派作家现在比中国的一些企业家还要国际化,《兄弟》在法文版之后马上要出英文版,他对《纽约时报》书评版说,“我也开始享受资本主义的果实了。” 在北京南城的一所公寓里,我们见到了王刚,他滔滔不绝不厌其烦。窗外大雪初霁,世界隐隐发亮。王刚的写作习惯是大白天拉上窗帘。在伪造的黑夜里,宿命感滚滚而来。 简单来说,王刚的下海经历就是《福布斯咒语》的前传。来自新疆的他毕业于鲁迅文学院,跟余华、刘震云是同学。他加盟了一家叫做中国亚洲电视艺术中心的公司。从撰稿、拉赞助、做制片人到转入房地产、做金融,遍尝商海沉浮。 “公司牛吹得最大的时候也有几百亿。这帮人鱼龙混杂。最终,我明白了两个事实:钱真是个好东西。人人都在搞钱,为了钱什么都能说。” 那时候,王刚有个笔记本,里头记了很多事儿。有人问起,他就说,他将来要写一个关于金融诈骗和房地产大亨的小说。过了几年,牟其中迅速成了中国首富,又迅速倒下。王刚的老板当时说了一句话让他印象深刻——“牟其中不做亿万富翁,我可要做了。”又过了几年,该老板因为涉嫌金融诈骗被捕。再又过了几年,喜欢音乐的王刚有一次去北京音乐厅听音乐会,有一部弦乐四重奏叫《咒语》。王刚隐约觉得这个词有种象征意义,于是就有了《福布斯咒语》的由来。 “这是一部关于人民对于金钱的渴望的历史。”小说里的很多事都是真事。姜清因为拆迁被钉子户老太太咬断了手指,这是王刚从一个朋友那里听来的。冯石为了酱油厂的项目上下奔走,那也不是捏造。“我有特别好的朋友是做房地产的,否则我怎么会知道一个项目要打一百多个报告,盖二百多个公章?”小说里有周冰雪这样的银行家、魏碑这样的国资委官员,王刚早在1996年的《月亮背面》里就写过一个男人带着几个小姑娘搞贷款的事。“当时我们也跟‘当代包青天’一个桌上喝酒,只不过现在谈的是华尔街和经济周期,以前谈的是贿赂与不贿赂、腐败与非腐败。” 就文学野心而言,王刚崇尚的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那种庞杂现实的写作方式。在下卷里,王刚说他还将写到假银行按揭、国有资产剥离的骗局、公司美国上市的曲折。他有点瞧不上余华的《兄弟》,那都是新浪网社会新闻里的东西,不是真事。“《福布斯咒语》不拿名人大公司吓唬人,都是一些小事件小感觉,但情感也都是真实的——哪怕因为太真实而被人觉得不够高级呢。” 可能在和王朔、冯小刚合作剧本的时候,王刚练就了冷嘲热讽的本事(“21世纪最缺的是人才”和《甲方乙方》里那个吃鸡的富人就出自他的笔下)。在《福布斯咒语》里,他对于商人和知识分子仍旧充满了嘲讽——对国际化的嘲讽,对女人的嘲讽,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嘲讽。“我嘲讽他们,并不见得我不心疼他们。”王刚说,“我不仇富,我理解富人。我批判他们,首先是批判自己。我批判社会的黑暗,首先我自己的内心也有很多黑暗,是我们共同构成了这个社会的阳光和黑暗。” 很少也会有读者觉得《兄弟》的内容“高级”,这本销量百万册以上的小说写了一对继兄弟历经两个荒诞年代的命运轨迹。李光头靠捡破烂成为大亨,举办美女竞选,还坐在镀金的马桶上做着遨游太空的美梦。企业家的财富及其匪夷所思的生活方式在中国激起爱憎并存的复杂心态,更多的人则向往变成那样的人。 之所以从前卫题材转向暴发户,迎合平民的审美倾向(“媚俗”),余华引用易卜生的名言:“每个人对于他所属的社会都负有责任,那个社会的弊病他也有一份。” 至于《教授》,也被批评描写粗糙,格调不高,里面不仅写了文学教授和经济学家泡玫瑰浴、享受皇帝按摩、玻璃鸟巢中的行为艺术家,还写了私人律师、代人受孕等五光十色的新时尚。邱华栋就像个“老愤青”,“现在人们追求金钱到了禽兽不如的地步”,于是通过一个经济学家典型来描绘这个时代的病症。 邱说,“我不是在写一部揭露学术腐败的书,也没有激烈地拷问主人公的道德问题,我主要是想呈现出主人公的处境,这种处境是时代的处境,是复杂的,是微妙的。” 从文学批评的角度来说,这类商业小说很难说有多高的文学价值,虽然邱华栋愿意《教授》被描述成“时代风情画”,私下里王刚坦承《福布斯咒语》其实是一部“忏悔录”(受我们的启发,他将在下卷加入这种情节)。他们都用了一个老掉牙的术语,“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但他们毕竟不是巴尔扎克——背叛了自己的阶级并预言了其命运。 需要阿瑟·黑利还是安·兰德哲学? 这些新现实小说角色都有原型,但未必是影射哪位真人。 王刚从没见过冯仑、王石和张欣,和潘石屹也只有过一面之缘。当年SOHO现代城开盘的时候,王刚去看房,潘石屹天天都在售楼处,“他也不知道我是谁。”至于冯石这个让人浮想联翩的名字,简直是个恶作剧。“小时候在新疆,有个叫冯石的小子,老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把我推湖里去。这个名字就这么来的。” 为了避嫌,《福布斯咒语》刻意出现了潘石屹的名字,“好让别人觉得不是他”,连资金规模也刻意往小了写。王刚对于可能带来的争议有心理准备。“人们读了以后都会产生联想。有人会说我小儿科、不专业。我觉得冯仑张欣未必会对一个文学作品多么重视,他们也爱怎么讲怎么讲,不讲是他们聪明,讲了是他们活该。” 企业家对于这些写照不屑一顾,或会心一笑,但显然很难被打动和征服。即使非虚构企业史写作,他们往往也瞧不上由记者或作家来捉刀。冯仑说,对于民营企业有三种写法:看邻居生孩子,妇产科医生看生孩子,企业家自己在子宫里看生孩子,“我们知道如何痛苦,看到孕育过程,最后冲出黑暗看到光明,带着身上的血污逐步学会行走。” 仅从情节来说,《福布斯咒语》写的许多行业流程显得简单幼稚。黄怒波开玩笑说,“如果腐败这么容易,那开发商的队伍一定早可以排着队绕地球三圈了。在这个意义上,我十分怀念阿瑟·黑利。他的《大饭店》、《航空港》、《汽车城》写得入木三分,他对所涉及的行业十分精通。”(注:美国作家阿瑟·黑利被誉为“行业小说之王”。) 关于企业家阶层的作用及演化,表现在文学上非要如此沉重和扭曲吗?安·兰德夫人的“客观主义哲学”式的小说能在中国出现吗?她用《自私的德性》、《商人为什么需要哲学》、《阿特拉斯耸耸肩》捍卫富人权利,呼吁企业家承担道德责任,扮演文化英雄。 你得承认,不应该对作家提出庸俗化的要求,他们有虚构的权利,擅长的就是夸张 |